尹衛巍|當晚霞漫上山頭的時候
更新時間:2020-11-22 關注:136
一
絢爛的晚霞潤潤地漫上山頭,把喀斯特高原的天空浸染得如緞似錦,每一座山都溫順地靜佇在金輝之中,美得令人垂淚,美得流光溢彩,美得大氣磅礴,美得波瀾壯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這樣的情景最容易誘發人的血脈噴張,這樣的意境簡直就是牽動人情愛的絕美風物。
入秋的一個尋常黃昏,一個曾經和我一起工作的女友約我來到黔南都勻的最高山峰螺螄殼,登高遠望。女友剛剛離婚,還沒有來得及從孤獨的憂傷中走出來,本想輕松一下,用居高臨下的快樂沖淡苦悶,哪曾想到如此賞心悅目的風光又勾起縷縷鄉愁。
我無法抗拒思緒萬千的溫情,縷縷情絲仿佛從千山萬壑的裊裊山嵐中脫穎而出,直抵心靈。
我和身邊這位多愁善感的女友把目光投向了峽谷深處,視野里逶迤著起伏的群山。云貴高原秋高氣爽,山野田園依然青蔥翠綠,就在目光所及的山谷就是我們曾經工作生活過的軍工廠,曾經諱莫如深隱藏在大山深處的赫赫有名的國防電子工業基地。星羅棋布十幾個工廠及科研院所。廠子和研究所一律采用數碼代號,我所在的軍工廠對外稱作2021信箱。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唐朝詩人杜牧的詩仿佛穿透千年,碰撞出綿綿鄉愁的心靈共鳴。
懷舊,攪動我和女友血脈里奔涌的激情,如地火噴突,似火山爆發。
我信命,我是一個命中注定一輩子把他鄉當故鄉的游子,我的家鄉本不在貴州,但我從十幾歲就跟隨父母從陜西寶雞來到黔南都勻,安家落戶已經40余載,早已把異鄉當故鄉,因為茫茫大山點燃了我美麗的青春夢想,我在這里工作生活,在這里娶妻生女,直到生命燃燒成今天的風景——“只要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退休后,我跟隨女兒到北京生活,然而經常回到我魂牽夢繞的無一個親人的第二故鄉——都勻。
許多平凡的往事,已經在時光的磨礪下,變得彌足珍貴。回憶起來真的讓我無限自豪,如數家珍。
二
往事悠悠,鄉愁綿綿。無數過去的日子已經成為歷史,曾經激蕩我奉獻青春熱血的軍工廠已經人走樓空,殘垣斷壁,野草叢生,政策性破產的結局已經讓千軍萬馬各奔東西,另謀出路。越是如此,越是激發像我一樣的千千萬萬的三線人如漆似膠的鄉愁,我深深懷念那些曾經火紅的歲月。
軍工廠的生活是單調的,卻又是豐富的。
說它單調是因為軍工廠所處位置的偏僻。所有軍工廠建設被一個時代統一稱為“三線建設”,每個軍工廠的選址原則是“山、散、洞”,具體解析就是隱蔽在深山,分散在幽深峽谷,重點車間可以進山洞。讓美帝、蘇修無法發現我們,讓階級敵人不能破壞我們的軍工生產。工廠的車間與家屬住房是千篇一律的火柴盒式的平板樓,行政辦公大樓大多是蘇式筒子樓,紅磚外墻,水泥馬路。廠區的高樓頂上架上高音喇叭,每天早上吹響軍號起床,吹響軍號上下班。
嘹亮的軍號,是三線職工心頭揮之不去的最美旋律。
說它豐富是因為軍工廠每一天的生活都有新的內容,每一個日子都產生豐富多彩的故事,工廠的命運,日積月累演繹著跌宕起伏的悲歡離合。
我所在的軍工廠,修建在茫茫大山的包圍之中,如果從都勻的火車站往廠子走,要沿著峽谷間的公路蜿蜒向前,穿過幾個少數民族山寨,進入通往廠區的獨立泥巴路,一直走到無路可走,才停下來,山路的盡頭就是我們的軍工廠。
與世隔絕,形成了軍工廠的獨特之處,一個廠就是一個獨立的社會。生活設施樣樣有,商店、郵局、菜場、澡堂、學校、醫院、電影院、飯店、理發店、銀行、托兒所、照相館、糧店、新華書店,應有盡有。建筑物的墻上,出現最多的標語是“提高警惕,保衛祖國”和“備戰備荒為人民”。
還有一條標語,不貼在墻上,卻永不褪色地刻在軍工廠職工們的心頭,這就是“好人好馬上三線”。到三線軍工廠工作的每個干部職工都經過了黨組織嚴格的篩選,家庭出生好,政審祖宗三代。不少人來自北京、上海、西安、哈爾濱、成都等地的名牌大學,是才華橫溢的高材生。不少人是具有烹飪、園藝、繪畫、音樂等技能的能手。群英薈萃,人才濟濟。
七十年代的軍工廠是年輕的軍工廠;年輕的軍工廠云集了來自五湖四海的年輕人。就連我們的父輩們當時從外地調到貴州也只有40多歲。我們這個廠是國家號召陜西寶雞、四川綿陽、江蘇南京三個廠聯合包建的,調進的都是技術能手,一家一家,拖兒帶女,舉家搬遷,千軍萬馬,走進貴州黔南深山峽谷里的軍工廠。
很多人不知道,在這樣偏僻的大山里,廣大科技人員和職工生產出了國家一流的高科技尖端國防產品艦載火炮雷達。在西沙之戰、香港回歸、海軍護航,及多次重大軍事演習中屢立戰功。
“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的心,革命立場最堅定。”正像歌里唱的那樣,年輕人帶著一腔熱血,裝滿革命豪情,昂首闊步參加三線建設。愛情,在這群激情燃燒的人群中悄然來臨,多姿多彩的愛情之花,在軍工廠里絢爛盛開。
中年人的愛,深沉熾熱,干柴烈火。
年輕人的愛,情竇初開,無拘無束。
由于一個軍工廠就是一個獨立的小社會,造成了男女青年找對象難,可選的余地小。只要每年國家一分配來大學生帥小伙,很快就會被手腳麻利的姑娘們一搶而光,下手慢的只能“望洋興嘆”。
在戀愛的季節里,我和許多年輕男女最愛去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電影院,一個陳嬢嬢的餃子館。
差不多每個星期軍工廠會放映兩場電影,每每有新片子問世,軍工廠都能率先搞到片子,先睹為快。如果春夏秋三季的晴天,就在燈光球場放露天電影,職工們和家屬孩子們早早吃了飯,自帶椅子,來這里占地盤,搶位子。
露天電影,已經定格成一個時代的靚麗風景。
冬天在大禮堂室內放電影。大禮堂是最直接了解男女愛情的場所,一旦兩人戀愛關系確定,就會雙雙出現在電影院,一起看電影,成為男女愛情的無字宣言。無數雙眼睛會說:“看,他們兩個人好了!”
我最佩服的是開餃子館的老板娘陳嬢嬢,這是一個有點微胖、長相對得起觀眾、胸脯豐滿、兩眼炯炯發光的40多歲的中年女人,講一口東北話,當然就是東北人了,姓陳。嘴巴很會說,消息特別靈通。只要走進她的餃子館,就會聽到她侃侃而談,天上的事她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她全知道。當然,她也會看人來,遇到話不投機半句多那種人,她不說什么。她信任我,喜歡我和交談,常說,尹老師文縐縐的,哪個姑娘找了他哪個姑娘享清福。我被她夸得輕飄飄的,心里像吃了蜜糖一樣甜,越發喜歡聽她講廠子里最近發生的故事,當然大多是有關男女的風流故事。我喜歡看她搟餃子皮的動作,面團在她的搟面棍下轉得飛快,她穿著寬松的T恤,彎腰搟皮時,渾身的肉都抖動,胸脯里像是裝了兩只活蹦亂跳的兔子。她說,裝配車間那個離婚半年的金姑娘,請機修車間的一個男人修燈,男人搭了板凳站在桌子上,天熱,只穿寬松的短褲,她一抬頭就看見男人那傳宗接代的東西在褲子里蕩來蕩去,燈修好了,男人一下來,兩人就抱在一起。我聽了,嘿嘿地笑,她說,你笑些什么!我嘴上不說,心里很想聽這樣的葷段子,這也是我經常來這里吃餃子的原因。
三
光陰荏苒,雁過無痕。時代變遷,社會發展。
到了9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的進程,偉大的國家日新月異。過去用于備戰備荒的大三線軍工廠,由于偏僻,閉塞,交通不便,產品更新換代遲緩,技術水平落后,漸漸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國家準許政策性破產,成千上萬的軍工廠干部職工及技術人員分流離散,再一次背井離鄉,廠子異地搬遷,職工下崗分流。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離開軍工廠已經十九年,我跟隨父母來到這里時,不到17歲,后來讀了大學,成為高級教師,成為廠里的宣傳部副部長,又調任人事教育處副處長。我愛好寫作,在這里寫出了600多篇文章,以軍工廠戰斗生活為題材,創作出了小說《紅色情話》,在當時國防工業最高級別的純文學刊物《神劍》刊發,又獲得貴州省職工新長征文學創作獎。我用文學藝術再現了悲壯的愛情故事,深情講述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錯綜復雜的愛恨情仇。
記住鄉愁,銘刻三線。黔南州都勻市政府毅然決然決定建設紅色教育基地“都勻三線博物館”。市委市政府邀請我參加文字組的工作,我積極響應,和創作組其他同志一起構思創作博物館的展陳大綱。領導安排我們去四川攀枝花中國三線博物館和六盤水貴州三線博物館參觀學習,博采眾長,吸取經驗,我產生了靈感,拿出第一稿,把整個展館設計為九個部分,每個部分我采用一句七律詩詞作主標題,用兩個四字詞組作副標題,補充說明。第一部分寫當時毛主席為核心的黨中央構想建設三線的國際國內形勢,取名叫“山雨欲來風滿樓——戰爭威脅 備戰備荒”,后面幾個部分自然而然用了鐵馬冰河入夢來、誰持彩練當空舞、未敢忘危負歲華、江山代有才人出、春潮帶雨晚來急、戰地黃花分外香、八千里路云和月,我的初稿交上去后,得到創作組其他同志的修改完善。我的構思是,鄉愁,如詩如畫。
這個都勻三線建設博物館利用原三線企業東方機床廠廢棄的舊址,把破舊的廠房、空蕩的車間、雜草叢生的小道、高聳入云的煙囪加以改造,變成一個“留住鄉愁”的紅色教育基地,也是三線人靈魂的棲息地。
已經流散在全國各地的三線職工,紛紛組織回到都勻,回到老廠,來到三線博物館參觀,我悄悄注意許多年邁的老職工,他們站在一幅幅老舊的照片前,手摸一個個機床,目睹曾經用過的搪瓷缸、縫紉機、自行車、竹筐、扁擔、鐵鍬前,眼里滾動著渾濁的淚。人群中我發現了冷作鉗工楊三叔,早先細嫩的容顏已經蒼老,先前敲打出炮瞄雷達精密元件的雙手皺如松樹的皮,渾濁的眼睛淚光晶瑩,這淚里,分明浸泡著殷殷鄉愁!
風起云涌,山風勁力,如此的凄美讓我和女友觸景生情,思緒萬千。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我情不自禁輕輕吟誦一代偉人毛澤東回韶山時所作的豪邁詩句。
當我把思緒從歷史深處拉回現實,殷紅的晚霞如鮮血般漫上默默無語的群山,云貴高原的黃昏一片燦爛。
作者簡介:尹衛巍,筆名聲威,大學本科學歷,曾任貴州省083基地長洲無線電廠黨委宣傳部副部長、人事教育處副處長、長洲中學教導處副主任。現為貴州省都勻二中黨辦主任、中學高級教師。自1979年開始在省級報刊發表作品,著有散文集《人間蒼茫》,已由作家出版社公開出版。散文集《笛醉千山月》已由中國文聯出版社公開出版。現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貴州省寫作學會會員,黔南州作家協會理事,都勻市作家協會理事,《東方散文》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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