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友昌:西散南國文學社副主編
更新時間:2020-07-07 關注:105
李友昌,安徽省臨泉人,安徽師范大學歷史系畢業,安徽省人大代表,臨泉縣人大常委,阜陽師范大學碩士生導師,阜陽市督學,南國紅豆詩刊編審,有多篇詩歌、散文、小說發表。
作品賞析
1975年那場洪水
文 /李友昌
1975年,我十歲,正是懵懵懂懂的年齡。7月初,學校放暑假了,那時沒有暑假作業,也不用補課,便把書包甩到一邊,整天和小伙伴們瘋在一起,比賽摔皮卡、彈玻璃球、滾鐵環、打水漂。記得我的玻璃球很多,褲子的口袋都磨出了一個洞也不知道。玻璃球就突然順著褲腳跑出來了,小伙伴們搶成一團。過了一會,把玻璃球再放入口袋,玻璃球又蹦到腳面,這才想起褲子口袋上的那個破洞。
村子里早亂作一團,卻又像過節般熱鬧。有人家在村里的空地上搭起了戲臺,把自家和親戚家的物品都放了上去;鄰居叔叔在相鄰的幾棵大樹上架起了木棍和門板,做成了一個更高的平臺,然后居高臨下俯視眾人。弟弟眼熱的不行,非鬧著要爬梯子上去,被母親強拉了下來。大家都感覺已做好準備的時候,可洪水并沒有到來。村民們開始抱怨著高音喇叭,小孩子們甚至流露出幾分失望。8月13日,西邊的半邊天都陰云密布,偶爾在極遠的天邊閃電頻頻。泉河的河水卻突然混濁起來,流速也增大了許多。有人向河里扔只木棍,一下子就被沖向遠處。河面寬了不知多少倍,水面上多了很多漩渦。我們平時下水洗澡的地方,都已經變成了河道。村民們每天都到泉河邊看水,做的標記,被河水一次次淹沒。原來下河堤洗澡,要走很長的道路,現在河水已經到了大堤腳邊。河道中間的水流很快,寬闊的河面就像一幅電影的屏幕。有雜亂不堪的茅草、樹枝、門板、圓木快速掠過;有即將解體的房頂在洪水中起伏著、掙扎著流向下游;也有肚子脹的圓鼓鼓的豬牛四腳朝天的出現,在河水里翻滾著;有眼尖的大呼看到了人洪水中在掙扎,大家伸長脖子觀察著河中時隱時現的黑點,辯論到再也看不見。河水里的檁條越來越多,有的已經被沖到岸邊。有人開始用各種工具打撈。撈上來的東西堆在一起,居然還有衣柜,只是沒有了上面的抽屜。有水性極好的人忍耐不住,躍入河中,游向一根粗大的圓木,接近了,卻被一個大浪打翻。急忙往回游,又被洪水極速沖走,岸上一群人跟著跑到下游很遠的洄水灣,才把筋疲力盡的他拉到岸邊。河里的浪花越來越大,泉河北岸低矮的河堤已經被河水淹沒,放眼北望,河水已經變得一望無際,偶爾有水中的樹冠、房頂和電線桿又在頑強地顯示出那里并不是大海。原來對洪水預告漫不經心的人,都紛紛慌張回家動員家人,做防洪準備了。村子的中心有一個長方形的池塘,就在我家的院墻西面。有時候,放學后就和小伙伴在塘邊玩耍。釣魚是個很好的游戲。把大頭針彎成魚鉤的形狀,用一根棉線把魚鉤拴住,另一端系在竹竿上,魚竿就做成了。時間充足的時候,還把玉米秸的瓤子做成浮子。至于誘餌就很豐富了:從家畜的圈里刨出蚯蚓,那種紅色細細的最好;也可以把家里的面團偷拿出來一塊,就很省事;把河堤上蓖麻的葉子在手里反復捏出汁液,捏成一團,也可以做魚餌;有時干脆看到池塘邊的楊柳樹干上有些蒼蠅,就直接就地取材。那蒼蠅很是奇怪,在樹干上一律頭沖下排成一排,把手輕輕放到最下面,順著樹干迅速往上揮手握拳,手心里總有所獲。蒼蠅是魚兒最喜歡的食物,用魚鉤串著蒼蠅,往池塘一甩,蒼蠅還在水面沒有沉入水中,早有大魚一口吞下。有時候魚線斷了,甚至竹竿折了,終于成功拉上來一條大魚,就會被圍上來的村民們呵斥,只好悻悻把大魚扔回魚塘。因為那是集體的財產。洪水就要到了,村民們都圍住村長,紛紛建議:起塘吧,不然洪水來了,魚都跑完,就太可惜了!村長一直猶豫:如果洪水不來,過年村民就沒有魚吃了。一些村干部也在紛紛建議,村長終于下定決心起塘!整個村莊立即熱鬧起來了!在泉河灣里的村莊,幾乎家家都有漁網。離家近的村民早撒下第一網,池塘里的魚兒立刻驚慌得飛舞起來。一網又一網的魚兒拉上來,池塘四周響起又一陣一陣驚叫聲歡呼聲,引得愛看熱鬧的婦女小孩追著歡呼聲圍著魚塘轉個不停,村莊里居然有了過節的氛圍。各個存魚點的魚匯集過來,形成了白花花一個大魚堆,周圍的村民督促著分魚,同時不斷把跳出圈外的大魚扔回魚堆。村長宣布:開始分魚! 漁網再捕到的魚就不用交公了,這是對起塘撒網人的一種回報。人群立刻分成兩片,有漁網的一撥人繼續撒網,另一撥人圍起來分魚。很快一大堆魚分成一個個小魚堆,每個小魚堆邊都有一個主人。人口少的人家用繩子用樹枝把魚串起來拎回家去,人口多則等家人拿器皿來裝魚。忽然,人群中喧囂起來了,大家圍過去,發現一個白胖老頭正在赤膊表演生吃活魚。他是臨泉酒廠的職工,年輕的時候在南方工作過。他把一個洗好的鰱魚按住,不顧魚在拼命掙扎,從魚身上割下一塊白肉來,蘸上眼前的一碗鮮紅的辣椒醬,香噴噴地吃起來了。村民們目瞪口呆,發出一片驚呼聲。他愈發表演起來,很快一條大魚只剩下魚頭和魚刺了。突然就起風了,特別大顆的雨滴砸落下來,地面上的塵土起了一層薄霧,眼皮也被砸得生疼。村民們立刻四下散去。雨越發肆無忌憚地落起來,手端著臉盆伸出門,立即就能接到一盆水,一家人擠在門口看院里水洼中無數個水泡出現、破裂。天一下子暗淡下來,院子里的水洼連成一片,有樹葉落下,漂浮在水面,卻被風吹跑,像開足馬力的船。豬在豬圈里驚恐不安,嗷嗷叫個不停;幾只雞在屋檐下縮成一團。爺爺撐著一只破雨傘出去看水去了,一家人卻沒有吃晚飯的意思。奶奶在一鍋一鍋不停地炒炒面。堂屋中間的一堆魚早已不動了。雖然屋門口用土打起了攔水壩,但一縷一縷的水從屋子的不同角落卻冒了出來,幾只老鼠驚恐不安地到處亂竄,房屋的角落里有個老鼠洞突然像噴泉一樣對外冒水,我們的恐懼在黑暗中一點點擠滿了房間。院子外突然傳來很多腳步聲、喊叫聲,爺爺也急匆匆跑了回來,他邊抹著滿臉的雨水邊急促地說:城防堤從城西面破了,大水進城了,咱不能呆在這里了。到我們的油布棚去!院子里的水和院外面的水已經連成一片,村里水塘的水也連到了院子。院子門口漂著很多浮萍。奶奶打開豬圈,豬一下子沖出來,跑到屋里去了。爺爺在前面探路,父親攙扶住奶奶,母親和二姑小姑拉扯著我們兄弟三個,小心翼翼向村北摸去。黑黑的夜里,到處都是暗灰色的水,我們在不時的閃電中判斷路線。大家用一只手互相攙扶,另一只手或打傘,或撐一塊塑料布,或扶著頭上的塑料盆,在雨水中踱著。雨點急促地砸向我們的頭頂,像一群氣急敗壞的瘋子瘋狂敲擊著不同聲音的鼓。遇到同樣逃難同樣惶恐不安的鄰居們,雨聲卻完全隔斷了我們的交流。村莊北面緊靠城防堤的地方雖然泥濘不堪,卻沒有洪水。大家一起擠進了油布棚,弟弟們爬上最頂端的衣物上,其他人分別擠在棚子的各個角落。頭上的雨布棚像被萬千鼓槌一直在敲打著,坐在床邊凳子上的奶奶的腳很快便泡在泥水里,她在小姑身邊的床沿擠著坐下來。水在一直漲著,我們不時伸出腳測試一下水的高度。水快漲到床沿的時候好像停下來了。我們緊張的心情終于松弛了一些,很快就迷迷糊糊睡著了。突然一聲巨響,大家被驚醒過來。原來奶奶打瞌睡往前撲到水里了。大家七手八腳把她拉上來,再也沒有了睡意。雨下的更大了,頭頂上的萬千鼓槌變成萬千鞭子,不停地猛烈地抽打著雨棚。水上漲的更快了,漫上了床面,把堆在上面的糧食底層都淹沒了。棚子里的空間越來越小,已經擠不下那么多人了。爺爺跑出去一會,回來招呼大家出去。棚子的西面緊靠城防堤就是煤廠后面的一堵高墻。爺爺找了些玉米秸依靠墻頭搭了個簡易窩棚,一家人便擠了進去。為了防止墻頭倒塌,爺爺和父親各找了只檁條抵著墻頭。城防堤上的雨水從腳下嘩嘩地流過,頭上的雨點穿過玉米秸砸成細碎的冷冷的雨粒雨霧飛濺在臉上,不時把我們驚醒。身邊不遠處一直有“呼哧”“呼哧”的聲音,想到周圍都是墳頭,愈發感到恐懼。寒冷、困乏、恐懼,那個漫長的黑夜,讓我一生難忘!天亮了,卻是一個極好的晴天。母親從窩棚里出來,發現昨夜“呼哧”的聲音原來是村里的兩頭耕牛一直在附近吃草。她憤怒地用磚頭把牛砸跑,轉身拉開小姑頭上濕透了的被子,發現小姑的腦袋奇怪地歪向一邊,臉色蒼白,好像沒有了呼吸,母親急忙大喊起來,人們圍攏過來,按摩、呼叫,小姑終于蘇醒過來了。城防堤上擠滿了人。堤外的泉河更是浩浩蕩蕩了,混濁的河水挾持著房頂、樹木、人畜、家具等,呼嘯而下。堤內的村莊靜靜地浸泡在大水里,遠處的房屋只露出了房頂。不時有村民或游泳,或淌水,或搖著船,或撐著木筏向大堤靠攏,滿臉都是驚恐和沮喪。
我們家的雨布棚也只露出棚頂的尖角,卻沒有完全倒塌。我們在大堤上選了一處寬闊平整的地方,用檁條搭上支架,在鄰居的幫助下,撈出油布,搭在架子上;撈出糧食、衣物,由奶奶、母親和姑姑們晾曬。新的雨布棚比原來的寬大了許多,還被物品隔出了許多小間,成了兄弟們捉迷藏的好去處。從油布棚往東走,大堤上都是各式各樣的庵棚,婦女們在忙著收拾衣物,男人們面對著奔騰的河水,心事重重。面粉廠門口是泉河的一個河灣,也是人民東路與城防大堤交匯的地方,堤面上比較開闊,匯聚的人更多。人們互相打著招呼,問詢彼此家庭的情況,雖然房子都浸泡在洪水中,所幸人員都沒有傷亡。河邊靠近大堤的地方,有一座磚窯,大部分都被洪水淹沒,只露出一圈的窯頂。在父親和別人聊天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大堤邊的水里有很多魚,很疲憊地伏在那里,反應比較遲鈍。我們幾個小伙伴各自找了一些工具,很快就撈了一盆魚。我看到水中的磚窯邊魚好像更多,便拿個塑料盆趟過去,突然,腳底打滑,一下跌入淹沒在水中的窯門里。我在水中驚慌地撲騰著,用力往上浮,卻是窯門的頂。驚恐中帶著絕望,我拼命掙扎,手抓著塑料盆胡亂劃水,肺都要憋炸了,用力往上串,這次卻出了水面。我失魂落魄地往岸上爬去,大堤上的人群卻無人關注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我躺在一塊僻靜的地方,一直不停地大口喘氣。多年后,我經常做這樣的惡夢,我潛入水中,出水換氣的時候,卻是在大船底部,在水中拼命掙扎,卻一直在大船底部,再也無法呼吸的時候,突然驚醒過來,渾身是汗,大口喘氣,久久不能再入睡。我和小姑捉了滿滿一盆魚回到新家,爺爺看了看奄奄一息的魚,說:現在發大水,很多農藥都混入水中,這些魚不死不活的,可能吃了農藥,我們還是不吃為好。大家感覺有道理,因為魚的表現太反常了,以前要捉魚很是費勁,現在等于直接在水里撿魚了。我們還是把這盆魚倒入泉河里。一群人生活在大堤上,就要解決吃喝的問題。有人在水邊的沙地上挖了個大坑,不一會便冒出了一潭清水。有人把煤廠倒塌的墻頭的青磚撿過來,架起了農村結婚辦喜事那樣的簡易鍋灶,從煤廠里把煤撈出來,做成煤餅,升起了爐火。大堤外邊的泉河水奔流不息,大堤內洪水平靜的像湖面。晚霞倒影在渾濁的水面上,閃耀著奇怪的色彩。突然“撲通”一聲沉悶的巨響從寧靜的村莊里傳出,特別突兀,大堤上忙碌的人們一下子安靜了,一位婦女的哭聲尖銳地響了起來,被接下來另一聲“撲通”聲壓了下去,一層又一層的漣漪從村莊里的水面上漂了過來,大堤上一片死寂。有人搖著船從村莊里出來,報告著是鐵蛋家的土坯房倒塌了。到了夜晚,“撲通”“撲通”變得頻繁起來了,每一聲巨響之后,還伴隨著激起的水浪擊打周圍遠近物體的立體聲音。夜深人靜,突然被“撲通”一聲驚醒,那種恐懼,深深地銘刻在我的生命中。時至中年,當被除夕早起人家的“開門炮”驚醒,那種房屋倒塌的聲音突然被喚起,一種莫名的苦痛就油然而生。早晨起來,發現鄰居居然在殺豬。沒有熱水,他便用一把尖刀麻溜地剝起豬皮來。然后把刨開的大塊豬肉扔進旁邊的大鍋里,也很大方地把豬頭內臟等送給圍觀的鄰居。有人小聲議論說,縣食品公司收購的生豬現在沒有人管了,豬都浮在墻頭邊,餓的嗷嗷叫。有的豬已經死了,他搖船過去,撈一頭死豬回來,后來干脆蹲在僅露出水面一點的墻頭上,抓住豬尾巴,用力一提,一會豬就淹死了。他已經弄回來幾頭了。往東走過去,發現有幾戶人家都在煮豬肉,有的人家甚至都積攢了大半缸豬油。我們也鬧著要吃豬肉,我們家的木筏還沒有使用就已經散架了。爺爺便拎著菜籃子,到燉豬肉的人家去串門,很快帶回來一籃子熟豬肉。我跟著鄰居大叔在水位較淺的紅薯地去挖紅薯。我們先潛入水中把紅薯秧拉出來,然后再潛水到土里挖紅薯。很快,就感到頭昏腦漲,耳鳴不已。我就改變方法,用腳在泥里把紅薯踩出土,再潛水拿出來。不久,不僅腦袋疼,眼睛也霧了,就不再潛水,干脆用腳把紅薯夾出來。兩天后,再撈出來的紅薯,無論煮多久都不熟,不能食用了。一天早晨,有兩個解放軍戰士進入了我們的雨布棚,后面還跟著很多好奇的群眾。他們放下藥箱,查看了我們的鍋碗和水桶,還把幾片明礬投放到水桶里,告訴我們這是消毒。他們還給奶奶檢查了身體,然后又走進鄰居家。我們跟著他們到了面粉廠對面的臨時碼頭上,才發現那里停靠著兩艘軍艦,上面有更多的解放軍戰士忙碌著。小伙伴告訴我這是解放軍的舟橋部隊過來了。每天都有解放軍戰士在大堤上奔波,他們要求群眾把大堤兩邊到處都是的糞便收集掩埋,讓人們把“水井”挖的離河水更遠一些,還把一些明礬投入到這樣簡易的“水井”里。? ? ? ? ? ?鄰居家的一個十七八歲名叫桂英的姑姑很快成為戰士們的跟屁蟲,每天興趣高漲寸步不離地當助手。我的另一位鄰居學德的老父親生病了,兩個軍醫戰士上門看病,后面簇擁一群觀眾,自然也少不了那位桂英姑姑。軍醫們熟練地診斷,開藥方,桂英姑姑也忙個不停地遞板凳,要大家安靜,維護秩序。當軍醫剛打開藥箱,拿出藥片,桂英姑姑立即喊道:“學德,倒點開水!”那句突兀的特別標準的普通話,一下子讓大家驚呆了。從此以后很多年,“學德,倒點開水”成為李灣村民家喻戶曉膾炙人口的口頭禪。天上開始有飛機頻繁地盤旋,大家都對著飛機拼命叫喊,但是飛機總是盤旋一圈又飛向別處。晚上大家聚集在一起,有人說,飛機在別的地方投下了一麻包油餅;也有人說,投下的是一麻包餅干。飛機為什么不在我們這里投呢,大家都有些沮喪。有人提議說,是因為沒有打紅旗。明天在這里插上紅旗,飛機保準投。第二天,大堤上多了很多紅旗,其實都是一些紅布。飛機飛來的時候,有人把紅床單綁在高高的樹上,也有人拼命揮舞著紅衣服,但飛機轉了一圈,吐出一股輕煙,眼睜睜地飛走了。有一天中午,我正在雨布棚里睡覺,突然被一陣震耳的馬達聲驚醒。小姑跑過來,拉著我跑出帳篷,我們抬頭一看,一架飛機就在我們頭頂前方,飛的很低,飛機里的人都能看的清楚,下面的樹梢被氣流吹得東倒西歪。媽媽晾曬的幾件衣服也被吹到堤壩下面。小姑歡跳著喊道:我們餓啦。我也揮舞著自己的衣服,喊叫著。飛機的艙門是開著的,有個人伸頭往這里看著,然后就一腳把一個大麻袋踢了下來。這個鼓囔囔的麻袋重重落在河堤邊的洪水里,激起了一片浪花。我和小姑歡叫著跑向水邊,突然,從身邊沖出來幾個鄰居,也跑向麻袋。我們幾個人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是使勁撕扯著麻袋。麻袋在激烈的撕扯中跑到深水里。我緊緊抱著麻袋,一動不動,終于到了岸邊。麻袋里面是塑料袋包裹好的餅干,共八袋。那幾個鄰居從撕破的麻袋里掏出幾包,走了。我和小姑打掃戰場,麻袋里還有兩大袋。那個麻袋媽媽補好后,成為周圍人紛紛來參觀的物品。那些餅干,是我童年印象里最美味的食物。但我們很快也聽到了一個噩耗:縣工會一位姓黨的女干部被飛機拋下來的麻袋擊中,不幸去世了。后來人們再看到飛機飛過來,就有些害怕,趕緊躲了起來;飛機飛遠了,再出來對著飛機歡叫。飛機投放食物不再對著人群,而是投向無人的開闊水面。河水在逐漸回落,從大堤的堤腳慢慢后退了一丈多,泉河北岸的堤壩開始露出了水面,河面狹窄了許多。人們挖的“水井”逐漸干涸,便在前面挖出新的“水井”,于是便留下一排“水井”直到河水邊。河水小了,但仍然流的很急,到處都是旋渦,沒有人敢下河洗澡。河水里不時有人畜的尸體飄過。河岸邊的柳樹枝上,爬滿了又黑又肥大的綠頭蒼蠅,有的樹枝都被壓彎到了地面。大堤的里面洪水風平浪靜,波瀾不驚,卻一點也沒有回落。人們在水邊的樹上做的標記一天天幾乎沒有變化。父親坐船進村回家看了下,回來告訴大家:因為我家的房子是磚建的五間,并沒有淹倒,只是東邊鄰居的土坯房屋倒塌時,把最東邊的一間撞倒了。水一直不退,東邊的軍艦我已經看了很多次,逐漸沒有了興趣。于是決定和小伙伴沿著大堤往西逛。大堤北面是奔騰的泉河,南面依次是煤廠、石油公司、任莊和城東小學,它們和李灣村一樣都浸泡在洪水里。大堤上擠滿了各種各樣的棚子,擁擠不堪的人群。大堤的堤壩上到處都是或新鮮或干涸的大便,臭氣熏人。經過老渡口,鹽業公司,在西面的一堵院墻上,有一個小門。從堤壩上下來,進入小門,卻是臨泉黨校。學校南大門外邊的民居,只露出一些胡亂的屋頂。校園里最前排的教室,洪水淹沒到窗戶,教室里的桌凳在水里東倒西歪地漂浮著。西面的大禮堂的南門和東門都敞開著,里面的水面上漂著一些雜物,北面的一排會議室門口,堆積著大水沖來的一些垃圾。后面的兩排教工宿舍卻沒有進水。東面的院子是臨泉師范,地勢比西院低洼,水淹沒的地方更多。后來這兩個校園在75年大水后合并改名為臨泉二中,卻成了我高中母校和大學畢業后工作了半輩子的地方。繼續沿大堤西行,很快就到了大十街北邊。大堤外邊的地勢很高,有一些凌亂的舊房子,房后就是正在咆哮的泉河,遠處的流鞍洲只露出一些樹冠。大堤南面是臨泉縣最古老的街道,街道上的大石板坑坑洼洼,飽含歲月滄桑。這也是臨泉最熱鬧的街道,兩邊的店鋪一個緊挨一個,門頭上斑駁的匾額,門邊拆卸下來摞在一起的黑厚的門板,無不顯示店鋪的悠久和奢華。這也是臨泉縣城地勢最高的地方,街道居然沒有被洪水淹沒,店鋪仍在正常營業。雖然離家不遠,但是我們很少到這個縣城的中心來。我們一個一個店鋪逛著。店鋪里商品不多,我們看看摸摸也買不起,卻仍然開心無比。從大十街往南走,經過十字路口,仍然是熙熙攘攘的店鋪。在第二百貨公司門口的青石板上,大水無力地屈服在那里。我們幾個小伙伴涌到那里,在石板上反反復復洗腳。有膽大的往前走幾步,當水淹沒到膝蓋時立即返了回來。大十街成了我們的好去處。堤外的泉河河面不斷變窄,可大十街上的水很多天只退出了一個石板。城防堤反而成了阻止洪水退卻的障礙。大堤上的人群都有些著急,到處都是抱怨聲。一天,洪水突然退的很快。有人說,縣里領導派人從縣城東南低洼的地方把城防堤掘開放水了,城里的排灌站也開始了工作。村里房屋的墻面也露出來了,但是村街里仍然到處是水,有個蹚水進村的村民跌進紅薯窖差點被淹死。大十街的整個街道都露出了水面。街邊擺滿了洪水浸泡過的商品,特價處理,十分便宜。我向媽媽要了一毛錢,買了五十只一捆的鉛筆。這種永生牌的鉛筆平時三分錢一只,但是現在被水浸泡得開了膠,裂成兩半,露出了鉛筆芯,用猴皮筋捆住,但只要用力寫,筆芯就會一下子從后面跑出來,只好輕輕地慢慢地寫字。但是,取筆芯裝在圓規上,卻是非常方便。鄰居大叔五毛錢買了一壇食品廠特價出售的青絲紅絲,那是冬瓜切成絲用蜂蜜腌制的,用來中秋節前做月餅餡料的。鄰居大叔給了我一團,嘗了一下,非常甜。便拿著找小伙伴,分給他們吃。可我和小伙伴們很快拉起了肚子。洪水終于退走了,村莊里雖然泥濘不堪,但村民們再也無心停留在大堤上了,開始陸續搬家。我們一家人也決定回家先看看。村里有一些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員在到處噴藥消毒,預防水后疾病流行。村巷里到處都是厚厚的污泥和各種雜物,兩邊的房屋多半倒塌了,空氣里彌漫著腥臭的氣味。有些樹木的樹杈上還掛著一些水草。幸存房屋的墻壁上樹身上都清楚地印下了洪水留下的一致的印痕。我試了試,伸直手臂都夠不到那條線。家里的院門敞開著,我們一家人陸續進入院內,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那顆棗樹上滿滿的都是鮮紅欲滴的紅棗,象一團燃燒的火炬,象一片炫目的鮮血,它和1975年那場洪水一起,永遠都銘刻在我的記憶中。
2017年3月28日
后記:1975年駐馬店水庫潰壩事件1975年8月,在一場由臺風引發的特大暴雨中,河南省駐馬店地區板橋、石漫灘兩座大型水庫,竹溝、田崗兩座中型水庫,58座小型水庫在短短數小時間相繼垮壩潰決。由原水利部長錢正英親自作序的《中國歷史大洪水》一書披露,在這次被稱為“75.8”大水的災難中,河南省有29個縣市、1700萬畝農田被淹,其中1100萬人受災,超過2.6萬人死難,倒塌房屋596萬間,沖走耕畜30.23萬頭,豬72萬頭,縱貫中國南北的京廣線被沖毀102公里,中斷行車18天,影響運輸48天,直接經濟損失近百億元。由一場特大暴雨而引發整整一個水庫群的大規模潰決------無論是潰壩水庫的數目,還是蒙難者的人數,都遠在全球同類事件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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